還是20歲的時候,在大學修了一門課,是臺灣的民主政治。講述著這個年輕的小島,怎樣一步步獲得現在我們可以暢所欲言的社會。教授在歷史認同議題上充滿爭議的一堂課,對於老師和學生雙方來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。
那時候大陸來的交換學生在臺灣校園還很稀少,我們課堂上有一位北京大學來的女孩子,她不說你不會曉得她是大陸人,跟我們一樣戴著眼鏡,桌上放本筆記,聚精會神的盯著投影片看,直到她舉手問了一個問題。
她如何確切的用詞恕多年後的我已沒有辦法完整複述,讓我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她問了一個什麼敏感的問題,而是她的口音與她慣用的詞彙和臺灣格格不入。於是,底下的學生開始鼓譟了。北大女孩一邊發言的同時,臺灣學生一邊發出各種聲音,我吃驚的看著不認識的同校同學毫不掩飾的敵意,儘管那位女孩沒有說出任何攻擊臺灣政權的話語。
最後在一片混亂之中,北大女孩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緩緩坐下了。我很生氣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勇氣大喊讓她把話講完,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。我們是一個言論自由的國家,應當包容與我們不同立場的人發言,但事實是,我們與這個小島一樣年輕,年輕的不懂得如何使用自由。
這件事就過了,下禮拜仍看到北大女孩這樣安安靜靜的來上課。而直到期末我都沒有勇氣跟她說話。
這堂課的期末報告是在臺灣任挑一個紀念館參觀,並寫下紀念人物背景、參訪流程與自己的心得。一個很簡單也很宏偉的作業。同學和我挑了鄭南榕紀念館,當時到底為什麼選這個題目,我們真的都忘了,對於在我才一歲多為了臺灣言論自由而自焚的鄭南榕,我一點印象都沒有。
我們上網搜尋了資料以後,知道鄭南榕是如何死亡不由得面面相覷。那對剛上大學的我們來說是一個太沈重的死因,甚至不能理解,言論自由?有那麼重要嗎?重要到可以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71天與汽油桶為伴,直到當權強行突破他的辦公室時,點燃了那道為自由民主綻放的火炬。
那是一趟很沉默的城市旅行。
我們走到位於民權東路三段小巷內,不敢置信地盯著隱身在普通公寓裡的紀念館,直到我們看到鄭南榕自焚的現場還原,才相信我們沒有走錯地方。多年後的今天,在我目睹越來越多無關正義的網路人肉搜索、越來越多有影響力的人輕率發言。現在在電腦前打字的我,不由得一陣恍惚,思緒似乎掉回我站在除了我們與館方人員沒有其他訪客的紀念館,盯著那一片斷垣殘壁,除了焦黑以外沒有其他顏色的自焚還原現場。
我感到內心一股非常深沈的恐懼。
是什麼?到底是什麼驅使他在這一間方室之內待了兩個多月,腳上纏著汽油桶,手裡抓著打火機,就這麼坐著?他一點都不害怕嗎?火燒在身上是那麼的痛,為什麼他敢呢?我被這些不能理解的東西嚇壞了,不記得那份報告最後到底是怎麼寫的,不記得我的心得是什麼了。但事實上,我只有一個心得:我做不到為了臺灣言論自由自焚。
在黑暗騎士三部曲中最後一集Rise裡,貓女氣急敗壞的質問蝙蝠俠為什麼要救高譚市,他做的已經夠多了。蝙蝠俠只說了兩個字:Not
Yet.於是義無反顧的投入黑暗之中。
我想,對於鄭南榕而言,在這自囚的71天當中,他也不想把自己燒個烏漆嗎黑,他有美麗的妻子,有共同理想的朋友,有想創造的事業,有無可取代的生命。可是最後他仍選擇摁下打火機,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面,燒個一乾二淨。
因為,不做到這般地步,對處於那個時代、那個環境的他而言,不夠。
最近,鄭南榕的名字因為成功大學某一廣場的命名活動,而再度活躍於報章媒體之上。有人支持他的理念,有人反對他的手段。這裡面牽涉到許多價值先行還是手段先行的順序議題,拖拉出了很多評價性的名詞。一時之間大眾閱聽者,深受名詞定義所惑。
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,出現過各式各樣的價值,人們為了這些價值產生過各式各樣的爭論,發起了各式各樣的行動。有因此殺人的、也有不殺人的、還有殺自己的;我們紀念流血的辛亥革命,我們也紀念只流汗的不合作運動。為了達到心中的理想價值,應該使用怎樣的手段呢?人類長久的歷史以來,沒有定論。
但我想,鄭南榕會允許後人評價他的。畢竟,我們活在一個憲法真正實行的年代,個人言論會受到保護的時代,生命和財產會受到捍衛的時代。鄭南榕或許能單純的被評述為:一個真正做到誓死提倡言論自由的人。
那年鼓譟的教室,戴眼鏡的北大女孩,焦黑的鄭南榕辦公室,小巷裡的沉默腳步。這些,構成了我認識臺灣言論自由的起點。我希望任何一個在這小島上的居民,現在能閉起眼睛想像。
想像你在一間辦公室之內,腳上綁著汽油桶,你握著打火機,外面的人聲喧囂腳步雜沓,你即將葬身於熊熊火海之中,為了臺灣的言論自由。
妳的文字總是令我感動 反思 淚流 安慰 鼓勵 etc.
回覆刪除謝謝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