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4日 星期五

《兄弟》:失去了你,可以上太空又如何?

終於看完《兄弟》時,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,將自己像爛泥巴似的攤在椅子上。不是第一次看有關文化大革命的作品,但每一次看到文革的資料,都還是忍不住錯愕的驚恐異常。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時代,讓兒子批鬥父親,讓學生砸破老師的頭,讓私刑成為一種流行。

故事從一個屁股開始說起,從李光頭在公廁裡偷看女人的屁股開始說起,就是這個屁股貫穿了整個文革時代,那是林紅的屁股。余華的筆真了不起,從這麼一個荒謬古怪的開頭,寫了荒謬古怪的文化大革命,但整部書的基調卻讓人一點都笑不出來。在觀看的過程之中,讀者紛紛變成一隻負傷的野獸,每翻一頁就想乾嚎一聲。多麼毀滅性的時代劇痛,只能用嬉笑怒罵掩蓋哭不出的淚,流不完的血。




李光頭是本書的主角,他的所作所為都只能用流氓形容之,可是這是一個令人討厭不起來的角色。甚至,在某些時候,讀者會不禁掩卷想像,出現在真實生活中的李光頭,或許會有點討人喜歡。我對這個角色的看法也是這樣的。

李光頭的聰明機智,展現在他看了全鎮第一美人的屁股之後,用了這個低級的經驗賺到了一碗又一碗的三鮮麵,成為劉鎮上最令人嫉妒的小伙子。余華主力寫著李光頭如何利用偷看別人屁股的經驗大發利市,但其實側寫的人性百態才是他想要展現的風光。透過對於性的遐想,掀起了幽暗人性的一角帷幕,這是作為文化大革命的開端隱喻。

宋剛,作為李光頭的異姓兄弟,是另外一種人格的極端。他溫文儒雅,性格極其不相稱他高大的身子,講話總是輕聲細氣,但他的骨子裡藏著一股剛強,那股剛強並不是以逞兇鬥狠展現的,而是一份對於不向庸俗亂世低頭的勇氣。宋剛不合時宜的個性終遭致悲劇,這在現實生活中也屢見不鮮,最後成為不男不女的隆乳怪物,為了愛而結束生命,那是歷經掙扎絕望,再掙扎再絕望後的唯一選擇。

余華把人世間所有美好的特質,都給了宋凡平和宋剛這一對平凡的父子。在文化大革命之中,有好人,有壞人,但更多是被逼瘋的人。當文革給予了人性狂亂攻擊的合理出口時,有多少人能抵抗這種誘惑?那些私人恩怨一夕之間就變成了階級仇恨,昨日還見宋凡平揮舞旗幟作為劉鎮才俊代表,今日就見他被打趴在地上成了一團爛肉。

文化大革命的可怕在於,它毀滅了中華文化的一切,不只是破壞了實體上的文化古蹟,更令人髮指的是剷除了禮義廉恥。那些維繫文化的道統,被棄如鄙屣,巨大的文化斷層使得中國亦成為一個不倫不類的國家,就像隆乳的宋剛。

最後活下來的,是李光頭。那個令人狠不下心討厭的李光頭,是最忠於自己內心慾望的人,也是那個別人笑看他瘋癲,但自己不為所動的人。作家最後讓他活下來,是因為李光頭的人格特質最適合在資本主義時代生存。厚臉皮、機靈、敢冒險使他最後成為「撐起中國GDP的男人」,但是卻又矛盾的在他身上擺放了信守承諾這份特點。就是這份特點使李光頭無法讓人全然的討厭,這個角色某種程度上與《鹿鼎記》裡的韋小寶十分相似:一個表裡如一的潑皮無賴。

我們可以稱呼李光頭為真小人的代表,在與真小人的對比之下,那些利用文革大旗迫害他人的階級鬥士,那些自吹自擂只會利用皮毛欺騙他人的草包,就顯得虛偽而齷齪。李光頭這個角色像隻無情的手,誰要是戴上假道學的面具,他必然胡鬧一氣撕個徹底。讀者會不禁代入自我在這個流氓角色身上,因為,我們也時常想在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之中,像孫悟空大鬧水濂洞一番。

宋剛也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,他遵從後母李蘭的遺願,答應「把最後一口飯留給李光頭吃」,可是最後他在妻子林紅與兄弟李光頭之間被扯個稀巴爛,在忠孝兩難全的困境之下,走向死亡。宋凡平與宋剛父子,這兩個代表純善的人物,死狀都極其悽慘。他們的死,是否能激起我們一般人對於純真的捍衛呢?作家的筆尖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放軟了一點,他讓李光頭不再眷戀名利場,找回原本對於兄弟的初心,他終於明白,宋剛為他讓出了全世界,包括自己的生命,可是再也來不及了。

李光頭在故事的結局已富得流油,他捧著兄弟宋剛的骨灰,期盼著登上太空,讓宋剛的骨灰在整個宇宙間自由,這是這個撐起中國GDP男人活著的唯一希望。失去了自己的兄弟,就算富有得可以登上太空,那又如何呢?李光頭終於體悟到了這個真理。

失去了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,還能算是個人嗎?余華或許會這樣問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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