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

神祕河流:他們在這裡埋下了什麼?



如果說有一部電影,耐得起20歲、30歲、40歲甚至更老時觀看,《神祕河流》(Mystic River)肯定能佔上一位;如果說有一本書,耐得起20歲、30歲、40歲甚至更老時閱讀,《神祕河流》更不可能缺席。這是一個,每一兩年從書架上拿下來,都能在裡面看到些新東西的故事。丹尼斯勒翰(Dennis Lehane)描寫了三個孤苦無依的少年靈魂,終日飄盪在平頂區與尖頂區之間,潛進深深的神秘河裡,從來都無法真正認同自己,也從來沒有辦法面對自己。

這是三個少年的巨大悲劇,終其一生,他們再也沒機會迎向未來。



小說較電影完整交代了三位男主角:吉米、西恩和大衛的成長背景,三人裡只有西恩住在尖頂區,那裡的人買得起自己的房子和車子,他們的父母會在假日穿戴整齊帶著他們的孩子出門郊遊;平頂區的狀況則否,早餐可能是大麻配啤酒,沒有中餐,晚上來顆人頭還是配啤酒,一堆沒爹的孩子,一堆吸毒酗酒的母親。

電影一開頭,三個渾身精力無處可發洩的少年,在還沒乾的水泥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。大衛是最後寫的,他也是三人中個性最怯懦的。他的個子與勇氣成可憐的反比,於是他的真實個性一下子被那兩個偽裝成警察的變態性侵狂識破了。大衛被壓上了車子後座,鏡頭從大衛所在的後座望向還待在街上的吉米和西恩。

這一道薄薄的車窗,從此撕裂他們三人的人生。



他們還太稚嫩,沒有辦法認識現實生活中,的確就是會有人假冒公權力的化身以逞私欲;他們還不懂性,沒有辦法體認到在現實生活中,有些人只在性裡享受權力的快感;他們不懂,有些事情,通過了性的儀式,就只能前進,無法回頭。

丹尼斯勒翰選了最令人不忍直視的變態性暴力作為探討主題,克林伊斯威特(Clint Eastwood)在電影裡將這份不忍直視轉為光線的運用,電影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昏暗的,無形的手從大衛被帶上車的那一秒開始,一下捏緊、一下翻轉,不斷玩弄著觀眾的胃。

在小說中他們三人本就不是親密的朋友,西恩住在尖頂區,吉米一直偷偷嫉妒著他能不時擁有嶄新的棒球手套,父親又有一份穩定的管理階層工作;大衛沒有父親只有一個歇斯底里的媽媽,所以他常不請自來到吉米的家裡黏著他。這份參雜著太多情緒和太多社會現實的友情,在大衛被性侵過後,所剩無幾。

直到,吉米最鍾愛的大女兒,被殺。作家的筆沒想饒過這三個可憐蟲,他不想饒過三個少年,是為了不想饒過社會。

大衛被性侵以後,周圍的人看待他的眼光便不同了。我常在想,是什麼原因,有些人會視受害者為洪水猛獸,好像是他們自己樂意迎來那些崩潰的痛楚。那或許是因為,我們之中的某些人,終其一生都不懂得如何面對這世間的惡吧。所以當惡逼近他們眼前時,只好輕易的將該譴責的對象轉往受害者身上,被性侵的一定是因為行為不檢點,被搶的一定是因為炫富,被殺的一定是惹到別人,受害者就活該躲在角落自己舔舐傷口,反正不是我,不要期待我會做點什麼。

這世間有惡,不是轉頭不看它就會消失。視而不見是顆綁在受傷靈魂上的巨石,在他們已無力抵抗之時,雪上加霜。



長大後的吉米是平頂區的頂尖流氓,他聰明、他冷靜,更難能可貴的是,他講義氣。長大後的西恩是破案高手刑警,斯文帥氣,婚姻一團亂但癡情。長大後的大衛,有一份勉強餬口的工作,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自己的兒子身上。當初面對性侵犯都無能為力的三個人,其中兩個往這社會上最有力量的兩種職業發展,作者如此安排不免讓人感到巧合,吉米與西恩為了弭平幼時無能為力的罪惡感,走上了這兩條注定水火不容的道路。

可惜,他們就算再具有力量,最終都無法解開大衛被性侵的結。

沒有人願意面對,也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與受害者相處,他們以為不去談論就可以將往事拋入風中,但是面對不了過去就無法走向未來,所有人形塑而成的悲劇,化為吉米最後對大衛開的那一槍。沒有人能明白那個逃離狼口的男孩,是如何用盡一輩子的力氣,對抗內心想把仇恨發洩在無辜少年身上的慾望;沒有人能明白只要安靜的站在他身邊,告訴他你不孤單就可以拯救一個墮入地獄的靈魂。提姆羅賓斯飾演的大衛,那對像小狗的眼神,內斂而深刻的呈現在觀眾眼前,使觀眾錯亂的心痛,拼命想把手伸進螢幕裡,可惜這不可能的事,無法扭轉他們的命運。



這部電影唯一的一點遺憾,就是安娜貝絲的改編,實在撐不起小說裡強悍冰冷的形象。她是唯一清晰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。在初遇吉米時逼問他到底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人;與西恩獨處時可一眼看出他的婚姻狀況在於,他與妻子蘿倫都未意識到自己已不是孩子;最後明知吉米要去殺人卻不阻止,因為這個家還有她與兩個女兒。安娜貝絲對吉米說,你必須是這個家裡的王,因為我們是強者,所以我們才活得下去。

安娜貝絲是真正的強者,真正的強者是叫人害怕的,因為他們會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。安娜貝絲對比著三位男主角,更顯得這三個男人只是長不大的彼得潘,令人心疼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男孩。丹尼斯勒翰筆下的人物都極具對應性,且擅長使用人物的過往經驗作為形容人物個性的方法,我非常佩服這種筆法,既可以交代劇情,又使讀者能快速融入主角的心理狀態,可惜影像在這方面的表達不如文字方便,這也是克林伊斯威特為顧及劇情流暢而省略的,雖然不影響理解,但如果能在試著立體化些安娜貝絲的性格於影片中,或許可以使觀眾更有共鳴。

尖頂區和平頂區的差別不斷在書中出現,但隨著一波波的雅痞進駐,在物換星移之下,模糊了平頂與尖頂的不同。殺了大衛的隔天,是明晃晃的晴天,是嘉年華的日子。克林伊斯威特這時像才想起要打光似的,全力放送慘白的陽光。吉米被這歡樂的氣氛感染了,他覺得煥然一新,鄰居們看起來是如此的可愛。啊~能生活在這裡,能擁有這些鄰居真是太好了。



最後一章〈平頂區的吉米〉昭示了吉米最後內心採取的立場,他永遠都無法成為尖頂區的人,而他也不需要前往尖頂區了。因為,他就是平頂區的吉米,而鄰居之間應該守望相助,要做買賣必須到其他城鎮去,不可以傷害自己自己的鄰居,因為,他們都是「自己人」。

在殺了大衛以後,吉米界定了與他的關係。吉米和大衛可以不是朋友,他們是鄰居,都出身於平頂區。這樣就夠了。

波光粼粼的河底閃著醒不來的叢林惡夢,他們二十五年前都上了那台車,再也沒有從車上走下來過。

神秘河埋藏的不是罪惡,是失去勇氣的童年。


1 則留言:

  1. 很精闢的闡述,是你自己的心得嘛^^讚讚讚
    勾起了我很多回憶,真的是讓我感觸蠻深的一部電影
    不過小說我就沒看過了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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